第十章 述说
之璐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爸,你不会已经告诉他我的事情了吧?”
她们来到附近的公车站,杨里仰起脸看她,“之璐姐,我先回学校了,应该可以赶得上今天下午的课程。”
杨里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仿佛他说的不是汉语。
她边哭边从枕头下摸出几页纸,哆哆嗦嗦地递给她,“之璐姐,我妈妈死得太惨了,死得太冤了,我是她的女儿,她生我养我,我不能让她枉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找到凶手为她报仇。为了这个,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这几天,我总是梦到我妈妈,她跟我说,做人要知恩图报。你说,你选择相信我……之璐姐,我也选择相信你。”
每个家庭都会有几张这样的照片,家庭幸福的时候,这样的照片是锦上添花般的点缀;家庭破裂的时候,这样的照片是鲜血淋漓的伤口;家庭不复存在的时候,这样的照片又是不能触碰的回忆。
“你以为你是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他怎么会爱上你这么个女人?假正经,固执,你以为你戴着仁义道德的面具,就是救世主?如果他真的跟杀人案有关系,你就准备大义灭亲?多杰出的行为啊。倒还真是你做的事情。”
“挺好,正在被审查,职务彻底被罢免,现在不知道多清闲,”叶仲锷摆弄了一下手边的棋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正在下棋,你陪我下吧。”
之璐柔声回答:“你既然听到了,那应该知道我的态度。我说过,我选择相信你。”
合上手机,然后目光稍微一转,却看到一个不算熟悉的人自远处朝她走过来。
“是我。”
之璐问她:“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你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钟载国想起自己登门求人时听到的那些话,本来不再年轻的脸又苍老下去几分,沉声说,“省委书记的前儿媳妇,安业集团前董事长夫人为了包庇前夫的罪行,成了杀人凶手,你是新闻记者,你觉得,叶家会不知道这件事?”
因此说到底,还是心态问题,所谓不能接受,不外乎是没逼到那个分上,只要心态好,世界上并是不存在绝对的“悲剧”。
挂上电话回到客厅,却发现杨里卧室里有灯光从门下钻出来,想到杨里这段时间里魂不守舍的样子,十分担心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杨里再也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是那种无声的抽泣,她不是善于流泪的人,可此时,大滴大滴的眼泪就从她的指缝里挤出去,真的就像珍珠一样一颗颗掉下来,湿润了被子。
戴柳冷笑得漂亮的面孔都扭曲了,“他在哪里,我会不计一切也跟着去。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做贼,我跟着做贼;他杀人,我跟着杀人;他下地狱,我也跟着下地狱。”
“是的,”之璐说,“最近,你好不好?”
她的问题,也是之璐的问题。可目前,谁都没有答案。叶仲锷向来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不打无准备的仗。想法太多,内心反而一片空虚,她放下纸杯,手轻轻搭在杨里的手上。
她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重复地说:“好,那就好。”
一个人若是被拘留,往往只是事情的发端而已。随即而来的,是无数的、甚至难以想象的麻烦。消失殆尽的自由,随时可能面对的审讯,极大的精神压力,最现实的,还有拘留所里恶劣的条件。十来个平方的房间,两三个人住,厕所相当远,住处完全谈不上干净整洁。跟钟之璐以往的生活条件相比,可谓天上地下。还没有到监狱,已经是这样的条件,监狱看守所里的状况,可想而知。
于是之璐把自己打算辞职和把房子还给叶仲锷的想法说了出来,看到父母愕然地面面相觑,连杨里都是一脸震惊,连忙指了指沙发上的那堆教材,“跟案子没关系,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于老师也说挺好,说介绍老师给我认识。”
杨里那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这时才说:“之璐姐,我羡慕你,你有这么好的父母。”
真相往往出人意料的惊人,也出人意料的简单。
“原来,你是真的爱他。”之璐缓缓地点头,没有恼怒,平静得仿佛在说别人,“我不是你,请不要用你的观点来衡量我。如果是我,我不会允许他走上歪路,最近发生的事情,你也有所耳闻。我告诉你,那些事情,我从来就没相信过。
“我怎么陪你?都这么晚了。”
叶仲锷自然是以完美无缺的礼貌回答了他,表情从容:“一接到电话就来了,还算不算及时?审讯室在哪里?”
因此在旁人看来,尤其是在关心她的人看来,她现在的生活带给她的感受绝对是难以忍受,同时深感现实的残酷,世俗的无情,灾难的不可预知,她脸上平和的笑意更是让他们有撕心裂肺之感。
在公安局里,杨里比昨晚冷静得多,她身边放了录音笔,还是有警察在做笔录。之璐陪她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整晚都没有睡觉,她带着个很重的眼圈,可脸色白得像纸,颜色对比强烈,让人一望就知道,在她身上,绝对出了事情。
死亡是最好的逃避方式,也是最好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过短短几句话,把之璐拖入了深渊。连钟载国请来的对刑事案件很有经验的黄仁申律师都并不看好这个案子。他说,申请取保候审都那么困难,可以断定,上法庭几乎注定的,目前唯一的希望,是希望警察在调查章德的时候,能发现新的线索。
之璐想,自从离婚以来,发生和遇到的事情,没有一件好的。所幸事情不论多糟,她的父母总站在她的身后,无怨无悔。人世间血一样黏稠的亲情,感动得她五脏六腑都是滚烫的。
“那我搬回家吧,我打算考博呢,回家好好复习去,”之璐托腮,“我没工作没地方住,你们不许嫌弃我。”
因此,当邓牧华和贺清宁来拘留所看她的时候,不是他们安慰她,而是她来安慰他们二人。
生活环境绝对会影响一个人对物质的需求,古人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也是这个道理。
她其实并不很为自己的案子担心,更是心心念念着安业集团那边的事情。以钟载国了解的情况,原来省纪委在去年就已经着手开始收集安业集团的资料,调查是否造成了国有资产的流失。前不久的最终调查命令的下达,正是叶青茂的批示。看在外人眼底,这个举动很有点大义灭亲的味道。不过实际情况可能并非那么简单。
之璐手腕一动,握住她的手,又说:“小里,你瞒得很辛苦吧。你母亲的死因,你到底知道多少?”
杨里的脸上历来有种和她的年龄不搭调但是也不矛盾的成熟,这个时候才像一个孩子,微笑且生机勃勃的脸庞,清澈且轻松的眼睛。她成熟得太快,甚至没有过渡,让人心疼。之璐整了整她的衣领,用手梳理了她的头发,才送她上了车。
在屋子里,有警察倒水递给她们,目光里满是对她们的同情。杨里一直垂着头,最后表情怪异地抬起来,神色不定,之璐担心她,拿手在她面前一晃,说:“小里?”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他说:“喂?”
从章德死的那刻起,她的罪名已经从故意伤人变成故意伤人致人死亡。他被送进了医院,手术后他发起高烧昏迷不醒,医生们起初不知道原委,一日后才知道他的伤口莫名地感染,医治无效。警察连口供都没拿到,具体细节模糊,只有他手术前的只言片语。
之璐垂下了目光,默默把手里洗净的碗放回水槽,低声说:“可是妈,我总得相信什么啊。如果小里骗了我甚至想害我,你叫我怎么再相信人性?何况,如果她母亲的死真的跟安业集团脱不了关系,她怪我,也是有理由的。总之,我选择相信她。”
鲁建中对之璐比了个手势,朝那几人走过去。
这句话仿佛等了一辈子,那瞬间似乎觉得空气的味道都改变了。如释重负、终于解脱的轻松,让绷直的神经断裂,她浑身发颤,脚步踉跄。在她自己察觉之前,泪水从眼眶里奔涌而出,视线模糊一片。
五十开外的王局长以一种亲昵的姿态,拍了拍鲁建中的胳膊,动作和声音都透露着某种内行人之间才能读懂的信息,他说:“你叫他老费就可以了,是来配合你调查这两桩谋杀案的。”
“这样过了好几天,我终于忍不住,悄悄地把她藏好的东西拿了出来看了。鲁警官,就是你手上那份。我妈妈不会懂上面写了什么,但是,我懂一些,我知道它牵涉重大,我被吓坏了。我不知道这份文件怎么会到了我妈妈手里,我想了好几天,终于问她,这东西是谁给你的,你知道这些东西都代表了什么吗?她说是什么都不要紧,跟我没关系,让我放心读书,还让我不把这事告诉任何人。
杨里眼眶一下子红了,怔怔看着她。
“那个下雨的晚上,并没有外人进来,电话线也是我剪断的。是的,我知道我这么做不对,可是我没办法,我别的办法都没有了。我想要见见叶大哥,我一定要见到他。
之璐沉思片刻,“你确定?”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杨里正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张照片。她看得太专心,连有人进屋站在她的身后都没发现。她握着一家人的照片,从背景看,是游乐场。一家三口亲密地搂在一起,父亲抱着妻子和女儿,妻子搂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照片上。
但是他身边的其余几人都看了她一眼,老费甚至还对她微微一笑,欠身示意,又看了眼杨里,说了句:“你们最好待会再离开。”她不由得一愣,思考着那个笑容的含义。
“没有错,”杨里把头埋在手心许久,又抬起来,声音苍凉,“我妈妈见到的那个人,我虽然没看清楚样子,可是他的侧影我记得很牢;下雨的那个晚上停电,也很黑,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他。那个轮廓,身高,动作,跟我妈妈见的那个人,一点差别都没有……是他。
杨里如梦初醒,拉一拉她的衣袖,说:“那个费叔叔,好像就是那天晚上救我的那个人。”
“这一个月,为了得到真相,我想过很多办法,可从来没想过要害之璐姐。我把那份文件一部分用匿名信的方式,寄给了鲁叔叔。虽然渺茫,我还是希望警察能找到凶手。”
王良静瞪她一眼,“我知道你烦我嗦,等你的案子结了,我们就回去,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之璐真心感激他,欠身微笑,“是的。这种错误,一生一次足矣。”
“我下自习后,回到家发现屋子里一团糟,到处都是被人翻找过的痕迹。我知道凶手在找东西,去床板里翻了翻,那份文件还在,就把它藏起来,然后把屋子整理成原状。然后我才去公用电话给之璐姐打电话。
她已经在拘留所待了一星期,外面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时让她不能适应,温暖的阳光却一条条一块块地洒在落叶上,好似碎金一般,晃得她眼睛无法直接视物。
那日下午,之璐再次被带到探访室,鲁建中带来了新的线索。艰难的调查之下,他们终于发现章德以化名开设了一个银行账户,数日前忽然多了一百万,而那笔钱,却是从一家外国银行的账户上汇过去的。更为重要的线索是,他们确认章德身患脑癌,有绝症的人被收买,并不用费多大力气。
戴柳终于站住,脸上的表情精彩得难以形容,鄙夷、愤怒、嘲笑、惊愕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完全有可能给钟之璐两巴掌。她伸手指着她的脸,语气激愤:“钟之璐,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叶仲锷对你怎么样,你会不知道?我还真是低估你了,你居然带着那个小丫头去公安局,说他杀人?”马路上车来车往,细小的尘埃在阳光里浮动,跳着怪异的舞蹈。之璐凝视马路对岸,继续缄默。
之璐恻然,伸手从她肩头上环绕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她手里拿过去压到桌面上,说:“睡觉吧,好好休息,就要高考了。”
目送车子离开,她感到手机在震动,机身暴晒在阳光下以至于屏幕上的字并不清楚,她走到站牌的阴影里,才看清短信是杨里发来的,写着:之璐姐,在你面前,我说不出口,只有发短信给你。谢谢你。对不起。
两个人在房间里待了极长的一短时间,时间长得好像动画片里望不到尽头的巨兽,慢慢地吞噬掉她们的每一分精力,之璐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精神支持下去的时候,他们终于从审讯室里走出来。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到他跟老费低声交谈着匆匆离开,照例是没有看她一眼。他从来没这么对待过她,之璐感觉郁闷,如同一滴墨水溅在宣纸上便慢慢地洇开,难以准确描述的感觉在心中一点一点地弥漫,直到一种漫无边际的感伤统统积在了胸口。
电话那头的叶仲锷心思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这个晚上,他无数次地拿起电话想拨过去,终于忍住,准备放弃的时候,想不到她居然主动打了过来,一时竟然无语。他很快就把状态调整过来,说:“我知道。在公安局里面,习惯吗?”
“你准备考博,我们当然没意见,你把房子还给仲锷又是在想什么?”王良静语气一变,问她,“你存心跟他撇清关系?半点没想过跟他复合?”
鲁建中拍拍她,又看一眼之璐,“你带小里来交代事实经过,是对的。你们可以放心,叶仲锷跟那两桩凶杀案没有关系,但具体的细节不能多说。”
这时对方也上完最后一级台阶,于是他客气地说:“叶先生,谢谢你前来配合我们调查;局长,你也来了。这一位是?”
“正在请求银行方面的帮助,恐怕很困难。不过至少是有了转机,”鲁建中看她,说,“你收拾一下,一会就可以离开了。”
“我依然不能放心,连续好几个晚上,我逃了晚自习去跟踪她。她去了很偏僻的地方,把一些东西给了一个坐在车子里的人。车牌号也被遮住了,我不知道。最后一次,我远远地看到车上有人下来,握住了我妈妈的手。天很黑,我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钟载国诧异,“怎么回事?”
杨里摁住她的手,开口问:“之璐姐,我听到你跟钟伯母在厨房里的说话了,你怀疑过我吗?”
之璐挥挥手,轻描淡写:“妈,你说什么呢?小里是好孩子,我相信她。”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就会发现,物质要求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之璐并不以现在的生活为苦,身处这样的逆境中,反而感到出奇的平静,逆境走到头,也就无所谓了。除了父母,她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她安之若素。
他们打车回家,中途去了超市,买了菜和一堆熟食,回家煮饭。因为是周末,杨里也在,四个人坐在餐桌两侧,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还打开了一瓶酒。劫难之后的美好,仿佛一眨眼就回到了小时候。王良静其实是很喜欢训她的,可今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不停地给她夹菜,她碗里的菜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他们坐在厨房里,灯光温暖。
鲁建中震惊地看了她一会,他从来不知道她会哭并且这么能哭,他看过她低眉浅笑的样子,看过她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过她走神发呆的样子,却从来没见过她哭,并且是带着笑的哭。他听到自己公事公办地回答:“分内之事,不用客气。你们可以走了,还有,你的案子还在继续调查,有事请打我电话。”甚至都没有勇气像以前一样送她离开。
之璐只觉得酸楚。认识后不久,在一次闲聊时,之璐知道他国际象棋下得很好,她恰好也会一点,两人就对弈上了,结果那次,她输得很惨。她不服气,苦练了一段时间,棋艺突飞猛进,跟他所差无几,十盘中总能赢个两三次。于是,他单方做了个很无耻的规定,说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要求。这个不平等的条约的签订,她被他占尽了便宜。
在领导面前,鲁建中面露微笑,心里升腾起怪异的感觉,到底是叶仲锷,请他来问话调查,律师在一旁不说,公安局局长也来了,还有个身份不明但器宇轩昂的老费都来了。
“就是那件事情的第二天,她就被人害了。
鲁建中带着他们离开审讯室,去另一间屋子休息。那间屋子正对楼梯,鲁建中一手搭在门把上,正要说话,可注意力却被楼梯间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吸引过去。他看到来人,不免一怔,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之璐,低了头又看杨里,发现她们二人都同样愕然。
面对父母和杨里的时候,稍微麻烦一点。王良静说不了两句话就说不下去了,而杨里却表情呆滞,一言不发。之璐问她考试了没有,复习得怎么样,让她不要因为自己的事情影响学习,她回答的声音细细小小。只有跟爸爸还能谈上几句,钟载国在市里有不少熟人,他一直在尽力打探消息和想办法。
叶仲锷笑了笑,没有回答,扯到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上:“我听到风声,你在阳台上?”
有风吹过树叶,声音哗啦作响,仿佛急促的雨点。之璐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说:“还好,我也有了一次被拘留的经历。警察没有为难我……嗯,那份文件里提到的走私,是怎么回事?”
之璐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胶着在他的身上,静静看着他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去。他穿衣服的品位向来是令人赞叹的,或许又是因为长得好看,看上去总是惹人注意。其实,服装之于他几乎是陪衬,他的自信和风度早就潜入到他的骨子里,哪怕穿着烂衣衫都会好看。
这个时候的车站没有多少人,戴柳的出现也不会引人多少人注意,之璐瞥她一眼,没有说话。
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目光空洞地凝视前方,半晌后说:“爸爸去世后的那段时间,人世间的趋炎附势我看得清清楚楚。人人都热爱富贵和权势,蔑视无权无势的人。我跟妈妈寒寒缩缩地登门求人,把头垂到地面上去,希望他们能给我爸爸一个交代和说法……你们想象不到那是个什么样子,可人家给我们冷眼,把我们拒之门外,不但如此,暗地还使人设计,陷害我们。
“是的,我想了很久,确定是他,”杨里抱着头,“我已经彻底地糊涂了。叶大哥认识他,那他是在保护我?我妈妈去见叶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这几日的听闻让钟载国产生了许多的想法,他说:“我不信。父母对儿女的了解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深,叶书记肯定也不信,就像我相信你不会杀人一样。但这样的事情早晚都会被人揭开,证明一个人清白的最好方式,就是展开彻底的调查,摆出证据才能取信于人。大禹治水是在于疏,而不是堵,叶书记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到底是比旁人高出一筹。我相信,仲锷不会有事,你与其担心他,还是担心自己的案子吧,”他心疼地看看日益消瘦的女儿,“你还是挂念仲锷,是不是?”
没有钟载国在一旁,王良静的脾气没人管得了,她没好气,“你在轻信这件事情上,吃的亏还少吗?人家叫你去酒吧你就去,明摆着就是下套给你钻,你还真的钻了,看惹出多少事情来?现在,会不会坐牢都不一定!”
她怔了怔,低头专心吃菜。虽然是一个电话,谈何容易。
“我考虑了很久,我不知道怎么办。之璐姐说被人跟踪威胁,其实我也是。我妈妈去世后一个星期,我下晚自习后,有个男人总在我放学路上等我,跟我要那份文件,他还说,你想跟你妈妈一样地死?我就知道他是杀我妈妈的凶手了,我咬了他一口,他把我带到小巷子里,准备杀我。这时候,有几个带枪的人救了我,那个凶手放开我吓得跑掉了,那几个人然后嘱咐我,不能把事情说出去,谁都不要告诉。
她心情很好,笑嘻嘻地说:“爸妈,你们别走了,以后我们一起住吧。”
之璐不会注意到他的失常,公安局她已经相当熟悉,熟门熟路,闭着眼睛都可以走回去。她像姐姐一样握住杨里的手,她也用同样的力量握住她,都想在对方的手心里汲取温暖。
“我想了很久,我妈妈见的那个人是谁啊,又想那辆车,那车和一般的车子不太一样,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最后终于想起,我想起之璐姐有一次来学校看我,就是坐过那车离开的。我想,那车子里的男人,是不是叶大哥?可是我没见过他,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他。我想见见他,哪怕是有张照片也好,确认我妈见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他。
之璐说:“是啊,是的。”说着拉着她坐到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我终于知道权力和富贵后面藏着什么,是一个人的尊严,甚至是一个人的生命啊。我努力学习,努力上进,我要考上最好的大学,要出人头地,让我们母女这辈子都不要再被人踩在脚底下。我想好了一切,等到我大学毕业,还有四年,我就可以大学毕业了。可我妈妈,没等到那一天。”
离开前,鲁建中送她到门口,在阳光下她消瘦而苍白。两人礼貌性地握了握手,鲁建中真挚地开口:“之璐,以后别再轻举妄动了,有什么事情,千万记得跟我,还有你父母商量。”
“果然之璐姐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了。他一进门,我就知道。我妈妈去见的那个人,的确是他。”说到这里,杨里貌似平静的面孔终于起了一丝波纹,嘴角抽|动着,声音未到喉咙已经湮灭。
钟载国拍了拍了妻子,用目光示意她不要说话。
吃完饭,她抢着去洗碗筷。王良静在一旁看着她忙忙碌碌,说:“之璐,那个小里,我们都觉得不对。你不会不知道,你包里的东西,也只有她能换了。而且她来了之后,你身边怪事不断。半夜有人闯进屋,屋子里有奇怪的声音,在路上被人威胁,这也太怪了吧。”
“你不会看错?”鲁建中看着二人,沉沉地问。
鲁建中见状,再重复了一次。
他笑了笑,“也是。”
站稳之后,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眼睛,伸手过去,鲁建中一愣,缓缓握住她伸的手,只觉得她的手柔软且冰凉,她声音有些沙哑,说:“鲁警官,谢谢你了,谢谢。”
“我不爱虚荣,我不在乎金钱,这些,你可以说我伪善,可以说我假仁假义,可以说我好名,都没关系。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坦坦荡荡地做人,我努力学习工作,我不会用他的权力财富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我不会让别人一提到他就跟暧昧的桃色消息扯上关系。尽管我可能做得不好,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绝对不会让自己成为他落人口实的把柄。”之璐看着她,微笑,“你听够了吗?”
这席话说完,屋子里有过短暂的死寂。
不过结婚后,他们忙得多了,两人都没时间在一起下棋,他曾经半开玩笑说:“可能只有等我们老了,才有时间再下棋吧。”结果并没有等到他们老去,两个人就有了时间。只是,却再也没有对坐下棋的机会了。
有种说法是这样讲的,暗恋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种情感,它会让人噤声,让人沉默,甚至让人滋生阴暗的嫉妒,从而做出后悔一生的举动。
那天晚上,她把主卧室腾给父母睡,自己抱着被子睡客厅的沙发。大概是因为有父母在,那天晚上,她格外安心,明明可以睡着,可却不睡,拿起手机,去阳台给叶仲锷打电话。
“你想知道他好不好,为什么不打电话自己问问?”钟载国说。
“那份文件那么重要,只有可能是安业集团的人最关心。我一个人想啊想啊,越想越觉得叶大哥跟我妈妈的案子有关系。我想问问叶大哥怎么回事,又怕得厉害。我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怎么有机会去问他?我也不能告诉之璐姐,我知道她是好人,而她是真的对我好,不是怜悯,也不是同情,只是深深的关切,她嫉恶如仇,对我们的遭遇感同身受。有时候我都想,在这样的社会里,她怎么活下来的?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遇到像她这样善良和正直的人了,可我还是不敢告诉她。一旦事件牵扯到叶大哥,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帮我。下雨的那个晚上,我发现,他们看对方的眼神让我想起我爸爸妈妈……他们的感情很深,这跟离婚不离婚,没有什么关系。
之璐悚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不论是谁布的局,都是一石二鸟之计。她身陷囹圄不说,流言的推波助澜终于成功地把叶家牵扯进来,虽然他们本来也难逃关系,不过她的这个案子,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混乱。
之璐放下筷子,有点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这么说,奇怪地反问:“妈,都离婚了,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之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看父亲,“爸,你信不信叶仲锷会走私?”
他就这样走过去,目光直视前方,半点没看她,仿佛她跟杨里是透明人。
之璐一愣,“什么?黄律师申请取保候审的时候,不是说有困难吗?”
之璐一辈子何尝受过这种对待,自小家境良好,结婚之后更不用说,从来就没为衣食住行担忧过。她觉得自己应该感觉到不适和难以忍受,然而,让她本人惊奇的是,她并没有感觉到太大的差距,不习惯固然是不习惯,但心理上却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之璐姐整夜整夜地失眠,可是,我也睡不着,我睡着就做噩梦。那些晚上,之璐姐听到的声音,其实是我弄出来的。我以为能在房间里找到结婚照和相册,可是花了很长时间,就是一张照片都没找到,于是我还是不知道我妈妈见的那个人是谁。后来,之璐姐说,除非她出事,叶大哥才会回来看她。我就想,她怎么才能出事?
“有新的证据出现,你的嫌疑小了很多,可以批准了,”他说,“总之,取保候审的规矩你也知道,结案之前,不得离开市区,随传随到,发现证据立即汇报。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你父母,他们正在楼下等你。”
这两样发现对这个案子来说至关重要,是个重大的突破,照理说之璐应该兴奋,可她只觉得震惊居多,喃喃说:“千金买颜色,万金买肺腑。一百万得一死士,倒还厚道。不知道许大姐和庄华的价码是多少啊。鲁警官,能查出是谁汇的这笔钱吗?”
在这样的光芒下,世人都会有种感觉:危机有如黑夜,已经成为过去时,并且永远不会到来。拘留的这段时间,之璐从容不迫,可此时,再次得到的自由,生动的景物,至亲至爱的父母,让她觉得酸楚,可脸上的笑意更清楚了。
钟载国深深叹口气,又说:“你不许我跟你妈告诉他,我们自然不会说,既然都已经离婚了,我们两家再也没什么瓜葛,没道理再去找他们叶家。之璐,只要爸妈还有一口气,也要换你的平安自由。只是……”“只是什么?”
之璐的模样并不比她好,只觉得眼前模糊。
父母的神情一丝不少地落在她眼里,知女莫若母,其实反过来,依然成立的。之璐心里有数,她的目光平滑地从父母脸上看过去,顿了顿,说:“你们其实跟他联系过了吧?他现在好不好?”
“我回家之后,问我妈她每天都去见的人是谁,她对我跟踪她很生气,她一辈子都没骂过我,可那天骂了我一顿。最后她说,之璐姐和叶大哥帮过我们那么大的忙,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不能忘恩负义。
时近夏天,从三楼的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院子里的槐树枝叶繁茂,疏密有致,新绿盖住了旧绿,笼罩住了树冠,阳光透过树冠细碎的光斑跳动明灭,白花串串,开得宛如漫天的星辰。
杨里说:“其实我知道她有事情瞒着我,她出事前十天,我就知道妈妈有事瞒着我,而且还提心吊胆的。她悄悄把什么东西藏在床板的缝隙之间,半夜的时候忽然惊醒,弯腰摸一摸,发现还在,才敢继续睡。
片刻后,鲁建中进来,神色跟两小时前判若两人。应该说他这段时间也很憔悴辛劳,可此时脸上的倦怠之色一扫而尽,精神振奋极了,“你们可以走了。”说着他稍微错身,让她们离开,杨里从他身边经过,他的手摁在她的肩头,语气诚挚,“小里,我们已经锁定杀你母亲的凶手,不过暂时不能行动,你放心,凶手总会伏法。这段时间,你好好考试。”